「媽媽總會在你淋浴的時間開水喉,是每一次在那十分鐘內都會如此。有相同經歷的人就會知道,那是突然被扔到溫泉的感覺一樣,燙。」
媽媽愛孩子的心是不變的,變的只是孩子。
有人說在不同年紀看《紅樓夢》就會有不同感受,但我更相信《聖經》每一次翻同一篇也會有新的領悟,因為當中有漫遊歲月的生命力,媽媽也是一樣,她已跟從前不一樣,真的老了,卻更像個孩子,一個還在照顧我的孩子。
在跟媽媽相處的千百件事當中要選一件記下來,難。但要選一件橫跨整整三十年的小事卻很容易,就是洗澡。這裡不得不提電熱水爐的奧妙之處,因為是儲水式,熱水有限,不管是多冷的天氣,十分鐘就是你淋浴上限(尤其在香港得十度的時候),事實上很環保。而每當我在洗澡的時候,一百次有九十五次(餘下五次媽媽剛好不在家),媽媽總會在你淋浴的時間開水喉,是每一次在那十分鐘內都會如此。有相同經歷的人就會知道,那是突然被扔到溫泉的感覺一樣,燙。我十來歲的時間會即時大吵大鬧,原因是冷水被廚房水喉抽走,有點像A5人肉被生灼的感覺。
措手不及的我有時被熨得即時把花灑掉到浴缸,然後又熨到腳,然後在六呎地方跳了一場舞,再大叫「唔好開水喉呀」,不是吸血鬼的劇集,咒語就是不靈,不管你說了多少次。
「唔好開水喉呀」,一生就是一場又一場演習,從小學開始……
但在無數次「滾動」過之後,卻跟媽媽建立了一種默契,當演習得多,耳朵也特別靈敏,好像能在隔牆及紛亂水聲之下聽到水喉開關的聲音,跟電影《英雄》裡武林高手在冥想中決鬥一樣,劍氣一到,我會在一秒內拿開花灑,殺氣很強地從離我兩呎的蒸起中冒起,「殺很大」也殺不掉我,是一場盲俠武鬥。
小時候我不太懂媽媽:她往往是用很「MAN」的方式在教育我們,其實有點像日本人,把你鍛練出一種忍辱負重的精神,第一步你要學會接受現實,就是熱水往往是突襲式的。
其實在唸很多次咒語之後,媽媽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一下子就把水喉開得很猛,所以我才有那一秒的空間去反應。這就是我成長的空間,很紮實地逐點適應著。
到再大一點的時候,我已經靈敏得有預感,我感覺到媽媽的行動,或者是習慣了,傍晚的時份,洗菜做飯跟回家洗澡的時間總會重疊,然後我會在媽媽打算開水喉之前的三秒之前就會講「唔好開水喉」,預防勝於治療,然後我媽就會很幽默地說「我都無開」。如經上所說,將來的事還未發生,但已經預定了,不是嗎?左邊廚房的媽媽跟右邊洗手間的我正在玩遊戲,相隔的牆是乒乓球桌置中的網。淋浴一刻,球來球往。
到大學住宿的那三年,沒有多少時間在傍晚的家裡洗澡,媽媽開水喉也沒有人在大吵大鬧、在牆後施咒,成長的時光一去不返。照顧兒女飲食是多少母親生活中最重要的事,是我們成長的支柱,看似微不足道卻又彌足珍貴,不是因為廚藝的高低,是流在血液裡作為媽媽最基本對自己的要求,日復日,終身地去把它做好。
長大了,回家吃晚飯的時間少了,更遑論傍晚的洗澡,或者要待自己有一個家,有一個會做飯的太太,跟一個十分鐘熱水上限的熱水爐,還有十度的香港冬天,才能得到這熱燙的貼心。
感謝媽媽跟我玩過這個獨一無二的遊戲,留著溫暖、「濕度」、溫柔和憤怒,凝住今日怎樣好。今天的我如果被燙,照樣會大吵大鬧,但是在家裡的浴室,我會輕輕一笑,為那從來不變的心而感到滿足。